我的家族有胃病傳統，而且是母系的胃病，傳女不傳男。外婆的媽起，每一代女傳人都胃疼，常常懷揣著胃喊疼，要找堿性的東西吃，我自幼不是奔去菜市場買堿面，就是到食品店秤一斤蘇打餅。我人還沒柜臺高，已經懂得聞蘇打餅的新鮮與臭普（閩南話：不新鮮的味道。），還會看秤，一定要老板娘給我看一下秤，觀察一下準星是不是正對準了一斤的大橫條，這都是外婆再三囑咐的。

 對小孩兒來說，蘇打餅有什么可吃的，枯燥無味，里面有一點點鹽味，而且特別干，根本不是夾心餅干的對手，如果有緣吃上一片夾心餅干，我就會一層層拆分，先吃不帶夾心的外層，再慢慢舔舐第一層的糖霜，如此舔干凈，再吃第二層，四層吃畢，一個小時過去了。蘇打餅干是大人吃的，大人吃它是為了治胃病，就跟心臟病人吃救心丸一樣，這頓飯吃了酸菜，下午就得胃疼，然后吃一兩片蘇打餅干下去，酸堿度在胃中平衡，便緩解一些。

 到了后來，我說的后來，大概是三十歲之后，我突然每到超市必然去買蘇打餅干，中邪了一樣，而且，我并沒有胃病，家族遺傳病到了我這里戛然而止，都不知道是不是胃覺得這樣糾纏下去也沒什么意思，不如分手。我覺得我突然吃起蘇打餅干，乃是后天植入性基因的結果，特別是在外國那些年，在中國超市看到任何餅干，都沒有蘇打餅干那么喜人，太平蘇打的各種口味，我了然于胸，不管吃多少，都不覺得膩味。能把蘇打餅干做好，那種餅家一定很強大，諸如AJI牌，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蘇打餅干，香而且脆，而且不失本色。到了網購時代，我會在購物車里放滿各個品牌的各種蘇打餅干，喜歡吃蘇打餅干的人特別少，所以家里永遠沒人跟我搶，這復古的情趣啊，這老人的傷。

 每天早起，喝杯速溶咖啡就著蘇打餅干，那干燥的渣子摩擦著胃壁，聽著路過的車輪子碾過別人家的雪，雪落在別國的大地上，一樣白茫茫真干凈。那不是地球最后的夜晚，也不是我辭世之日，我想方設法要回來，而后次年，外婆便去世了，那種順順當當的告別方式，真的像蘇打餅干一樣儉樸。

 我有學生問我：“你如何克服親人離世的痛苦？”我當時無言以對，大概那種痛苦，也像蘇打餅干，既沒有苦也沒有酸，完全地沒有知覺和味道，它不是錘子敲打你的心臟一下一下，不是驚聞噩耗的窒息感，不是好，也不是壞，是風一次次吹過巖石，在風化，在碎裂，無聲無息地、一層層地剝離開。在外婆去世后，我幾乎是分批分期來接受這個現實的，也許是風和日麗的某日，太陽照在腦門上，也許是向超市購物車又扔入一包蘇打餅干的瞬間，也許是衰老引發的傷感和遲鈍，也許是無愛的恐懼。